在一個充滿不確定性的動盪時代，在中美貿易戰相持不下的緊張時刻，中美領導人居然營造了短暫的輕鬆、緩和的氣氛，也隨後在全球媒體引發了熱烈回應和分析。

這就是剛剛在韓國釜山結束的中美峰會的媒體效應，卻近乎某種幻象，遮蔽了中美雙方面臨的困境，那或許正是中美領導人對此次峰會所寄望的，企圖利用峰會的有限成果掩蓋雙方之間存在的巨大鴻溝和各自亟需掩飾的嚴重衰弱。

換言之，雖然全球媒體連篇累牘地試圖從中美領導人六年來的第二次見面中解讀出，特朗普發起的單方面貿易戰和關稅戰正在遭受嚴重挫敗，而且這是美國以安全利益進行交換的可恥結果，由此反襯中國正在成功地利用其對全球供應鏈的霸權地位卡住了美國的脖子，並且透過與美國的技術競爭重新定義了全球資本主義，從而贏得了勝利——這或許能從峰會現場那難得一見的中國領導人的笑容中得到印證；但是，中美間達成的貿易戰「休戰」，絕不意味著特朗普或者美國一方的失敗，更不是中國國內社交媒體鼓噪的自1953年停戰協定以來的第二次勝利，而是一場雙方共贏的峰會試圖掩蓋的共同失敗。

這就是中美的衰落，代表著全球大國的失敗，而且這種失敗被此次峰會重新提出的G2概念所掩蓋。如此欲蓋彌彰的虛假場景，以兩個衰落大國之間如同「塑膠姐妹」般的惺惺相惜，構成釜山峰會乃至整個中美關係的基本氣氛。這與冷戰時代美蘇在「相互確保摧毀」的核威懾下進行軍控談判所取得的一次次緩和有著質的差別，更無法與代表冷戰兩大陣營領袖的美蘇兩個超級大國關係等量齊觀，從而映照出當下新冷戰進程中的虛無主義。

所謂G2，或曰SINAMERICA，最早出現於二十年前——2008年北京奧運會時盛極一時。北京的國關學者熱衷傳播，大有中美兩國共治天下、共領全球化的意味，卻旋即消散於全球金融危機與俄羅斯入侵格魯吉亞後的失序中，世界秩序開始經受持續的動搖與混亂至今。

然而，在看似永久戰爭的俄烏戰爭進行三年多後，當俄羅斯毫無疑問地顯現為一個失敗大國並對戰後國際秩序造成破壞之際，中美兩個大國隨著它們對這場戰爭曖昧態度的持續，也逐漸顯露其衰落之勢：中美正以不同姿態顯示其收縮。雖然表面上呈現為所謂「東升西降」，實則為共同的衰落。而且，很可能正因中美雙方透過貿易戰不約而同地先後認識到這種「觸頂即衰落」的趨勢，才引致釜山峰會及其表面的緩和。

這正是MaDonald & Parent 於2018年出版的專著《大國的衰落與收縮》所強調的「大國衰落」。在中國人民熟悉的1980年代，保羅·肯尼迪的《大國的興衰》曾啟發中國自由派官僚，在其激勵之下開啟了持續三十年的崛起歷程，卻與十九世紀末以來逐漸登上世界政治舞台中心的超級大國——美國——一起踏入了大國的衰落。只是，不同於特朗普第二任期內對美國主導的國際秩序的主動放棄與對內部黨爭的「內戰化」處理，中國的收縮則相反且更為隱蔽：自2008或2013年起的全球擴張，遇到越來越多來自內外的結構性抵制與消解而難以為繼，也讓這種大國的衰落更難被察覺。

一方面，中國以「一帶一路」戰略主導的擴張正在全球範圍引發混亂，其中既有中國過度放貸引發的違約危機，又有中國「新殖民主義」模式與對威權政權的無條件支持所引發的全球南方反抗，以及中國對俄羅斯、朝鮮、伊朗等踐踏國際規則的邪惡國家的支持與在周邊海域的擴張性存在——與中國同時倡導的「全球治理」或「人類命運共同體」形成絕妙的反諷與抵銷，甚至讓中國外長能在峰會後（27日）繼續大談「全球多極秩序」。

另一方面，中國政治的個人威權化取消了國內的制衡力量，也從政治上摧毀了新興中產階級的政治期望以及與此相關的所有社會投資與消費意願，使中國經濟陷入持久的通縮危機。而且，這種通縮危機不止是經濟與社會層面的，更是政治與軍事的——它讓個人威權下的官僚與軍事體系陷入前所未有的腐敗，根本上背離並消解了中國與美國進行持久對抗的可能與決心。這是中國軍事體系內部從戰略火箭軍到政工系統陷入坍塌的根源；而後者的腐敗更為吊詭，意味著軍隊效忠的轉移，這恰恰是曾經糾結於「軍隊國家化」還是「堅持黨對軍隊絕對領導」的中國領導人意料之外的。

也就是說，在釜山峰會前後，中國正陷入林彪1971年溫都爾汗事件之後再一次類似的嚴重危機之中，對外的擴張與內部的收縮正在演變成一場深刻的危機，不亞於特朗普在美國造成的民主崩塌與內戰危機。

（註： 1971年，中共中央副主席林彪被視為毛澤東的接班人，但因政治分歧與權力鬥爭日益激化，林彪一家乘軍機自山海關起飛，試圖逃往蘇聯。飛機在蒙古境內溫都爾汗附近墜毀爆炸，林彪、葉群及隨行人員全部罹難。事件震驚中南海，也讓中共內部陷入長期恐懼與整肅。）

那麼，這樣一場峰會，以及憑空生造出的貿易戰與關稅戰，固然難以掩蓋中美間的脫鉤與對抗趨勢，卻恰好符合兩個衰落大國及其領袖的需要——需要一場共同的默契表演來掩蓋雙方各自面臨的內部危機，無論這些危機來自國際盟友還是人民意願。

在這個意義上，這樣的峰會或「休戰」，與緩和無關，與國際秩序的恢復無關。它的唯一意義，或許只是一如特朗普—金正恩的河內峰會，或特朗普曾熱衷的真人秀節目——讓中美兩國領袖為MAGA或MCGA這個G2唱同樣的頌詞，為他們共同承認朝鮮擁核、避談台灣問題等默契背書，與俄羅斯一同勾肩搭背地沉淪下去。

如此情誼，確實超越了冷戰期間所有領袖峰會所面對的現實議程，更將人世間所有衝突與關係變為個人化事務，儼如君主同盟。那是何等的快感與迷幻！這或許才是中美領袖在釜山會議室開懷大笑的原因，也是中美關係未來唯一的紐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