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寫於我首次前往愛爾蘭的第四天。
我在貝爾法斯特(Belfast)的一間青年旅舍過夜。那晚是萬聖節,窗外傳來一陣陣煙花聲。
起初我以為那是節日的歡呼,後來才發現,那聲音在這座城市並不只是慶祝。
一位旅舍的老房客對我說:「這聲音,有時讓老人想起爆炸。」
他指的是30年前的「動盪」(The Troubles)。
那一刻,我感覺自己彷彿回到了歷史裡——回到一個被壓迫、被分裂、卻又從不屈服的民族。
饑荒的陰影
1845 年至 1852 年,愛爾蘭遭遇馬鈴薯疫病,幾乎整個島嶼的主食歉收。
但英國政府仍堅持讓地主出口糧食至倫敦。七年間,超過一百萬人餓死,兩百萬人被迫移民。
島內人口由 820 萬暴跌至 650 萬,之後更跌破 500 萬。
這場「大饑荒」(The Great Famine)不是天災,而是政治性的饑餓。
英國官員特雷維廉(Charles Trevelyan)寫道:「這是上帝的懲罰,是清除過剩人口的自然機制。」
這句話,成了歷史上最冷酷的註腳。
愛爾蘭人餓死時,成船的穀物與牲畜卻離港出口。
英國報章甚至稱饑荒為「機會」——能促進土地現代化。
我想起蘇格蘭的「高地清洗」,同樣是被貴族以進步之名驅逐的人民。
不同的是,愛爾蘭人餓死,蘇格蘭人只被趕走。
同樣是帝國的邊緣,命運卻不平等。
復活節的火
十九世紀末,英國3次提出「自治法案」(Home Rule Bills),卻被上議院否決或戰爭推延。
1916 年的「復活節起義」(Easter Rising)爆發,愛爾蘭共和派佔領都柏林總郵政局,宣告共和國獨立。
6日後起義被鎮壓,領袖們被槍決。
然而,他們的死讓民心改變。
如詩人葉慈寫道:「一切改變,全都因為美之可怕。」
1919 至 1921 年,愛爾蘭共和軍(IRA)以游擊戰迫使倫敦簽訂《英愛條約》,南部成為「愛爾蘭自由邦」。
北部六郡卻留在英國,宗教與民族的裂痕因此固化。
之後的半世紀,這道界線成了子彈與炸彈的地圖。
動盪與和解
1968至1998 年的「動盪」奪去超過 3,500 條生命。
1972 年的「血腥星期日」(Bloody Sunday),英軍在德里射殺 14名手無寸鐵的民眾。
那年最小的死者只有 17 歲。
直到 1998 年,《貝爾法斯特協議》(Good Friday Agreement)終於結束戰爭。
協議建立「權力分享」制度,讓新教與天主教共同治理。
公投結果顯示:北愛 71% 贊成協議,愛爾蘭共和國 94% 支持修憲。
和平來臨,但牆仍在。
我第二天走過 Falls Road,那裡的壁畫仍畫着烈士的臉。
在 Crumlin Road Gaol 的監獄走廊裡,導賞員告訴我:「這裡的磚牆,全都聽過呼喊。」
那股寂靜,比煙花更震耳。
飢餓的記憶與尊嚴的延續
愛爾蘭的命運,也改變了蘇格蘭。
19世紀,大批愛爾蘭移民湧入格拉斯哥、鴨巴甸與格連洛克,帶來天主教信仰與工人運動文化。
他們成立了些路迪(Celtic F.C.),用足球建立社群、籌糧救濟貧民。
對愛爾蘭人而言,足球不只是比賽,而是抵抗被遺忘的方式。
而今日的香港泳手何詩蓓(Siobhán Haughey),其愛爾蘭血統亦被視為榮耀。
在愛爾蘭語中,Siobhán 意為「上帝的恩典」。
這恩典,或許就是在苦難中仍堅持尊嚴的能力。
我在貝爾法斯特的夜裡
萬聖節夜的煙花聲持續到凌晨。
我望向窗外,霧氣混著光,像是戰火的倒影。
有人在笑,有人掩耳,城市卻仍平靜。
那一刻,我明白這片土地的勇氣:
它沒有忘記戰爭,但也拒絕再被仇恨綁架。
縱使 IRA 的行動曾近乎恐怖主義,但歷史往往如此——
當和平的門被關上,暴力便成為唯一的語言。
愛爾蘭人不是為了殺戮而戰,而是為了在饑餓與壓迫中證明自己仍然存在。
結語
在愛爾蘭,我聽到的不是槍聲,而是記憶。
這座城市懂得痛,也懂得原諒。
愛爾蘭教我:自由不是一種贈與,而是一種堅持;
饑荒可以奪走生命,卻奪不走民族的尊嚴。
那夜的煙花聲,像是歷史的回音——
提醒我,無論身在貝爾法斯特還是香港,
我們都在努力學習:
如何在傷痕之後,繼續相信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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