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燦輝教授說得很清楚,他是流亡,不是移民。
2019 後,約五十萬人離開了香港,移居海外。學術論文上往往稱我們為離散者 diaspora。diaspora 以前專指被迫離開家鄉者,近年來,名詞卻已經擴張到包括任何離鄉背井,而仍和故鄉保持深厚情緒聯繫者,因此不限於自選逃離或被迫遷徙者。隨後,中文「離散者」意義也受牽帶而逐漸轉移。然而,不少新近移居海外的香港人相信都是像張教授一樣,是選擇了流亡;除非政制大變,永不回居。因此,和普通移民或自視僑民者完全迥異。現時使用的「離散者」意義用在這五十萬亡鄉者身上,不止不適合,更是會淡化了我們這一代人的悲壯歷史,也漠視了我們的痛苦抉擇。之所以用,主要應該是學術語言要和世界接軌。然而,西方學者觀念轉移了,名詞意義與前不同,而中文社會學語言由於過度綑綁於外來概念的載體語言,英文,又沒有再創造出更適合名詞,便陷入了削足適履的尷尬。
離散者這名稱的適用與否也正正顯示出語言和族群的歷史與文化的緊密關係。
語言,和文化及自我身份,緊密連繫。族群的文化、信仰、以及身份認同都依靠該族群的語言記載和傳遞。喪失掉這語言,就怎麼也保存不到完整的族群記憶。猶太人被驅散幾千年,無論多麼融入當地社會,始終保留自己的語言和文化。他們的身份認同始終沒有喪失。也因此最終可以復國。我曾經去過波羅的海國家、格魯吉亞、和波蘭,問當地人為甚麼他們可以長期被鄰國統治而仍然保持他們的國族身份認同及復國志願?他們都異口同聲指語言和文化的保存,是最有效的軟對抗方式。而俄羅斯則從沙皇年代就否認烏克蘭語存在,說這只是彆腳走樣的俄羅斯語而已。今天,用不用烏克蘭語也已經成為向不向俄羅斯投降的指標之一。
而當年,在香港人自我身份的萌芽期時,走向港人治港的第一步,就是中文運動,要求殖民地政府尊重香港人的文化和權利。因為當自己的語言都被蔑視,自己的文化和與身份俱來的權利也不可能被尊重。也因為這樣,香港立法局(會)從第一次有民選議員開始,就不再只有英文發言。民選議員都用粵語發言,用以強調自己代表廣大香港市民。
因此,流亡海外的香港人是否能夠保存自己的語言和文化特質,便會是我們最終走向的一項指標。
陳健民教授最近在「思想」撰文,指海外的香港人和留守香港的香港人漸走漸遠。海外的無法分辨留港者中的被馴化者及仍在堅守者。香港的則以為海外只是停留在悲情或融入他鄉,對香港命運無助亦無關重要。
在語言和文化傳承方面, 海外香港人的確可以顯示給留港者一個希望,一條道路,一個不屈的承諾,使他們在飽受壓力下,知道曾經的香港不會被摧毀殆盡。無論風雨多鞭打,香港的精神始終存活不死,始終都會開花結果。
但反過來說,如果香港的文化日受擠迫排斥打壓,正走向廣州一樣,被一個強烈排他性的北方文化取代,而海外香港人也自願投降,選擇融入當地文化,樂不思港,只留下少許節慶、飲食、和零星粵語,那麼海外香港人的確也會是和香港的將來無關痛癢。
香港曾經是世界樞紐之一,不中不西,既中既西,吸收了不少中西精華,又在這基礎上建立了香港的獨特一套。那時,香港人的確可以自豪地說很多方面強過其他地區的華人,亦強過歐美的西人。但也正正因為香港在過去三十年中崛起的文化為華人提供了一個更健康的模式,香港威脅了大陸政權的存在必要性,成為中共不得不消滅的對象。
許多香港風俗習慣,文化活動,中秋節,新年,粵劇,都和其他華人地區的大同小異。烹飪飲食亦相差無幾。但文化上,香港已經演變出自己的特質,和而不同的包容精神,強烈同理心及互助精神,講究效率和靈活性,全球的文化接納及融合,公民社會的尊重個體而又珍貴團結,一個多元化的階層流通信念…。因此,雖然港式粵語是中文的一種,正如台灣的國語包括許多台語詞彙,星馬的華語有不少當地華語,普通話充盈北方語句,香港的粵語詞彙也顯示出自己的文化特質。
例如,認知障礙症、腦癎症、思覺失調,病友,車長,失明人仕,持份者,都代表著一種尊重他人,抗拒歧視的文化理念。唔該,唔該哂,多謝,都表達出比普通話中文更細膩的意識。行文中的夾雜外語,商業或社會語文中的公眾假期,業主法團,公眾人物,社區中心,石屎森林,食肆,超值,著數,頂尖,勁量豪情,光猛,生猛,通爽,就手,抵食,落定,泊車,咪錶,為坊間服務,看似沒有甚麼特別,卻都代表著公民社會意識,活潑自如,及品質要求。文言文句子和白話文夾用,歡迎洽購,奉客為尊,敬悉垂注,又突出香港語文上接幾千年古代中文,下貫現代生活節奏的無痕銜接特質。
如果說,留港的人只能用擦邊球和各種調適式軟抵抗來延續曾經的香港精神,海外流散的香港人要繼續有意義的努力也面對各種壓力。猶太和西方的流亡者,都有宗教圍聚他們,而香港人卻沒有這種社群黏劑,使我們可以免於成為散沙。但教育就可以是我們族群的韌力來源,透過薪火相傳,一代又一代的把香港未竟之業繼續下去。而語言教育傳遞不只是粵語,更是我們語言承載的文化質素和價值信仰。
有些朋友說擔心他是最後一代的「香港人」。有些朋友說,不能奢望子孫在海外保留粵語。然而,波羅的海國家幾十年、格魯吉亞、和波蘭百多年,猶太人幾千年亡國後,語言不絕,文化記憶留存,終於重建故土。香港人是否如此不堪,毫無長期鬥志?可見,海外中文教育是香港人決定未來命運的戰場。從粵語中文教育的存亡衰興,你就會知道海外香港族群的最終命運。
我希望:我們不是一個文化終結後的遺民,我們不是僑居他鄉的離散者,我們是亡鄉的人,但曾經在故鄉萌芽的香港文化,不只是不會踰海為枳,而是會繼續成長,演化為更佳的橘,為香港,為中土,為世界帶來福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