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殺通告》今(7日)在台灣公映,早前的試映會上,記者圍着演員和導演提問,「我小時候也曾想過自殺」,被問到為何電影以校園自殺為題材,導演周冠威拋出這樣一個震撼彈。鎂光燈在他臉上不停閃動,電影中那對危站校舍天台的情侶,彷彿又再出現眼前,他們沒有一躍而下,「把他們救下來了,但更重要的,是救了自己」。
對於周冠威來說,電影就是他的救贖。中學時,同校一對情侶跳樓自殺,電影中的那對情侶在最後一刻臨崖勒馬,他承認,小時候也曾有過自殺念頭,「覺得整個世界都很荒謬,學習為了考試,不應該是這樣的,制度令我覺得生命再無意義」。電影《自殺通告》充滿着他的內心聲音,刻畫着學生時代的他,也反映着他今天面對的境況。
拍攝完畢,以觀眾角度重新觀看,他笑言,有很強烈的感受:這就是我的故事。情意結當然是有的,中學時候發生的事,多年後仍無法抹去,他在電影中「救回」那對跳樓的情侶,然而,救回的不只是他們,更是周冠威自己。

沒有跳下去,是因為他們感受到對方的愛,仍有想留在這世上的原因。周冠威留下來,在世上、在香港,因為仍有電影,「創作是一個療癒的過程」。需要療癒,因為受傷。
被取消、被忽略、被拒絕,原本想在香港開拍這齣電影,卻處處碰壁, 沒有學校願意借場,演員不敢接拍,「有強大自我審查,即使願意借場,若拍完不能出街,會血本無歸」。於是,他改劇本,把故事背景架空,變成一個能發生在任何地方的故事。
留下來 卻活在「被取消」的恐懼中
拍攝移師台灣,他以「幸福」形容,「因為有自由,不用想那麼多,更純粹,不用怕會被隨時取消,沒有『不可抗力』」。一個小時的飛機,足以讓他從繃緊的心情,跳入舒坦狀態,他覺得香港氣氛壓抑,作為創作者,心力都放在抵抗自我審查,「活在被取消的恐懼中」。
電影中,有一幕台灣觀眾也許沒有太留意,但香港人看在眼內、心裏淌淚,老師要移民了,學生看着校園遠方的樓房,安靜地說:「這是我家,弄髒了就清潔,壞了就修補」。他說,這場戲出自一位已移民的編劇之手,「離開了的人寫下這一段,更有意思,無論留下還是離開,都能從劇中找到共鳴」。
過去十年,周冠威跨越了不少難關,拍攝《時代革命》後,很多由他執導的電影嘗試在港重映卻被迫取消,《自殺通告》在8月初送交電檢,三個月過去,仍無音訊,電影或最終未能在香港上映。他感慨,失去香港巿場,擔心也是沒用,因為已盡力,卻感到非常「傷心」,因為這是赤裸裸的政治審查,「失去自由,為香港電影感到傷感」。

校園自殺故事,學生與學校、學生與老師、學校與家長、學生之間充滿矛盾和張力,涉及日常生活和社會議題。他坦言,電影完全沒有國安風險,在一個架空的世界裏發生的故事,但手執權力之人跟平民百姓的想法,大概總有着巨大差異,這種差異令人迷茫、沮喪,更讓他感到,事件明顯是「對人不對事的見證」。
法例規定,電檢決定期限14天,懷疑涉國安,可再多28天作審批。28天又28天,再28天過去,當權者一再違反自己訂下的條例,「這是程序公義的問題,完全沒有公義!我為他們感到傷心,因為他們恐懼,害怕自己做錯,很荒謬」。
「搏命」拍戲 就是存在價值
訪問中,周冠威說了很多遍「荒謬」。既然荒謬,為何仍堅持?他笑着說,仍想在香港拍電影,在台灣拍戲,他形容為舒泰,但回到香港拍戲,就是「搏命」。捍衛自由創作的權利,他說「抗爭已成為自己體內的血」,面對世界不公、生命的殘酷,他認為必須有這種意志,世界愈壞,他就愈是積極,「世界無法將我打垮,真實的我才能出來,因此找到生命力」。
他的雙眼,即使隔着厚厚的眼鏡,仍透出耀眼的光芒,「這就是我的存在價值」,周冠威如是說。過去10年,他執導了5套作品:《十年》〈自焚者〉、《幻愛》、《時代革命》、《1人婚禮》,《自殺通告》。他形容,每一次都是冒險,然而,自己習慣冒險,即使在香港面對危險,卻活得自在。
有朋友跟他說,以他作為安全的界線,見到他在香港仍安好,若他出事才考慮離開,「我未出事,但他已走了」。拍攝完《時代革命》後,他成為了別人眼中的「紅線指標」,不少人為他擔心,他卻認為自己是「個別例子」,「很痛苦,沒有事,其實也很荒謬」。他不諱言,人治社會法例和規定不明確,「是墮落、法治崩壞的證明」。
還有說話空間 就要用盡
這個問題,他已回答過無數遍,「不會離開香港」,他說自己是香港人,只有在香港才能活得自在,「離開香港,我更恐懼,適應不到,全世界都有共產黨的影響力,出了去也無法抵抗」。在香港,他覺得已習慣活在危險中,「適應了,就不再恐懼,現在活得平安、自在」。
他總是在訪問中大膽說出看法,別人為他捏一把汗,「我仍在香港可以發聲,為何不說?」他覺得還有空間,哪怕多麼狹小,就必須「用盡佢」,因為很多人已被噤聲,「他們講不出來,我講!」說出這句時,他笑了,甚至以「奇蹟」來形容現時面對的狀況。然而,奇蹟背後,卻是強大的宗教信仰,「感恩仍然平安,在香港活下去,好像有一個使命感」。
已有入獄心理準備 家人同行 為一代做榜樣
信仰讓他找到使命感,家人卻是更真實的後盾。談到一對子女,他的笑容,是從心底裏發出來的甜,兒子在2014年出生,女兒則是2019年生,他打趣說是「亂世兒女」。世道很亂,他依然堅守自己理想,而且敢言,「我已有坐監的心理準備,如果連坐監我也可以承受,就有空間拍電影,一天未發生,就繼續做」。
入獄的心理準備,不只他一人,而是整個家庭。他坦言,這方面沒有跟家人談很多,但大家有共識。他覺得,這是對愛的追求,包括犧牲、追求公義、內心自由,他更想做好榜樣,把價值觀傳給下一代。一旦入獄,家中重擔就落在太太肩上,他說太太跟自己想法一致,「是她準備好,我才能走出來」。在這個意義上,他是幸福的,因為不是孤單一人,有家人跟自己同行,他甚至想以自身經歷鼓勵港人,「雖然無大型圍爐,但大家並不孤單,心靈是連在一起的」。
兒子今年11歲,他以身教告訴兒子,生活不是為了幸福快樂,「他會見到爸爸也不是為了追求快樂,我希望他能認清現實的殘酷,成為世界裏的『光』」,兒子看見的,大概就是即使多麼困難,父親仍為尋求公義而活,就如拍下《自殺通告》,讓社會一再反思教育問題。

以電影宣洩內心吶喊
今年是《十年》的10周年放映,10年轉眼即逝,當天很多人認為是寓言,怎料10年後的今天,那個恐怖的寓言不只成真,現實甚至比寓言更令人毛骨悚然。對於周冠威來說,今年重看《十年》,儼如一次「回顧」,那些10年前幻想將在2025年發生的事情,早已發生,「電影描述的情緒,在2019年的抗爭已呈現」。
然而,《十年》無法寓言的,是靜。
「香港現在,很靜。」失去公民社會的香港,變得很靜,「絕望、壓抑、無奈」。如果在2015年,觀看《十年》令人感到驚恐和憤怒,今天重看,他覺得更多的是共鳴和無奈,10年前那些無以明狀的隱喻,今天突然驚覺,原來如此。
《十年》內的「自焚者」直斥社會不公,10年前的他以電影宣洩,要把內心的吶喊,以影像呈現於觀眾眼前。今天,他說自己不願「擦邊球」,必須直白的把想法說出來,「所以我仍會接受訪問,因為想宣洩情感,用電影、訪問宣洩出來,香港需要、每個人也需要」。
若再拍「十年」 想拍2035年美好的香港
人生有幾多個10年。10年後,我們到底身在何方、在做甚麼,實在太遙遠。若今天再拍一套《十年》,他說不想拍一個「不想見到」的將來,一個變得更好的香港。「美好的香港,有自由的香港,可以帶着孩子走進戲院,看《時代革命》首映,讓他們知道,很多人經歷痛苦的意義是甚麼」。
想給10年後的自己說些甚麼?周冠威思考了一會兒,安靜的說:「我希望跟自己說,這10年你沒有枉過,做了很多有意義的事。」他稍微停頓,陷入思緒,哽咽着說:「辛苦你了周冠威,其實真的很辛苦,若再走了10年… 但生命怎可能不辛苦、去追求怎能不辛苦… 我也想跟過去為香港付出的人說:辛苦你們了,我們沒有枉過,無論成果如何,種子已撒下。」
他的眼眶紅了,強忍着淚水。也許,在一個沒有革命的時代裏,惟有電影和創作,能為周冠威帶來救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