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埔宏福苑大火，是香港自 1997 年以來最嚴重的人禍災難，已在城市記憶中留下一道難以癒合的傷痕。這場大火並非「不幸的悲劇」，而是一場制度深層危機的劇烈爆裂。若以德國社會學家Ulrich Beck 1986 年提出的「風險社會」（Risk Society）理論來檢視這次災難，它並非孤立事件，而是制度自我製造風險的典型示範。這不僅因火勢兇猛奪去無數寶貴性命，更是由於它揭示了香港治理邏輯所出現的深刻轉向。有人認為這是「禮崩樂壞」的社會退化，但Beck提醒我們，那並非純粹道德敗壞，而是制度變質後的結構性轉向——危機爆發並非偶然，而是這種制度運作下的必然產物。

只重視達成政治任務：organized irresponsibility

香港在公共工程、建材採購、跨境協作政策上，逐年出現向中國供應鏈與利益結構傾斜的趨勢，並且伴隨制度透明度下降、審查程序形式化的現象。本來依靠專業、法規與程序管控風險的制度，反而因「政治優先」而開始弱化。

有評論認為，政府近年刻意淡化香港獨特的竹棚技術，以「安全」之名推動中國金屬棚架與塑膠圍網。多名建造業專家則指出，竹棚在狹窄城市空間更具彈性，其安全紀錄並不遜於鋼架。雖然沒有公開證據證明政府此舉是為「消化中國鋼材產能」，但政府對業界質疑缺乏正面回應，使公眾不得不懷疑這並非純粹技術考慮。而在宏福苑大火後，有專家指出，棚網才是火勢擴散主因，但政府第一時間歸咎於竹棚，並表示會加快推動以金屬棚架取代竹棚的安排。

隨後更有評論平台與社交媒體貼文質疑，宏福苑大火背後或牽涉到來自山東的棚網供應與檢測體系，並形容這是一條規模「達 300 億元的山東產業鏈」。

事實上，早前發生的政府「採購內地桶裝水」事件，已讓不少市民感受到政策可能不再以香港利益為首，而愈來愈受上游政治任務與跨境協調牽動。當制度的決策邏輯轉向迎合中國供應鏈與政策目標，本地的安全標準、透明文化與問責傳統便會被邊緣化，制度性風險很自然會不斷累積。

Beck指出，風險社會最致命的，不是災難難以避免，而是制度的「organized irresponsibility（有組織的不負責任）」。制度看似由多個部門共同合作，但每個環節都被設計成可以推卸責任；真正的優先次序不是減少風險，而是維持政治任務的穩定。宏福苑大火的震盪，正是這種治理轉向的後果：制度偏離公共安全，風險自然在制度框架中生成，並在臨界點爆裂。

制度無視圍標與風險：manufactured uncertainties

宏福苑大火並非單一工程事故，而更像是多年來工程制度風險累積後的集中爆發。多名業界人士指出，部份公共屋苑的維修工程長期由少數承辦商包攬，招標競爭度偏低，早已引發外界對「實際壟斷」的憂慮；亦有居民質疑，個別地區的政治力量可能在工程網絡中扮演中介角色，令監管與問責更為複雜。以宏福苑為例，其維修工程在 2023年招標時的中標價約為 1.52 億元，但最終通過的總造價高達3.3億元。這樣近乎倍增的差額，成為居民質疑制度失效的核心導火線。

按照Beck的分析，今天最大的風險不是自然形成，而是制度自己製造出來的「不確定性」（manufactured uncertainties）。承辦商、監管部門和政治力量之間的利益互動，不但沒有減少風險，反而常被一層層行政語言掩蓋。「圍標」就是最明顯的例子：行內多年來半公開運作，利益決定工程，制度反而變成幫忙生產風險的工具。

在這種結構下，政治人物靠工程維持地區支持，承辦商靠政治網絡增加中標機會，而監管部門只按程序走，沒有真正監察。結果，大廈維修工程不再是公共安全，而變成一種政治和利益交換。於是材料不是因為最安全而被選用，而是因為最便宜、最容易取得；監管只是看文件、不落實地；工程資源變成地區人脈的延伸。正如Beck 所說：「風險的分配方式，揭露了權力不平等的真相。」亦即是，決定風險的人不承擔風險，承擔風險的人卻沒有決定權。

監管「有責」變「無責」：decentralised responsibility

居民與專業人士早已質疑圍網易燃，特別是塑膠纖維在高溫下極易燃燒，並釋出濃煙與毒霧，加劇煙囪效應。然而，屋宇署與勞工處的回應始終是「程序合格」、「符合規格」、「阻燃證明已提交」。這正是Beck所說的 risk concealment（風險遮蔽）：制度不是處理風險，而是用文件把風險抹掉。

若再加上Beck另一概念decentralised responsibility（責任分拆化），整個圖像就更加清楚可見：材料由承辦商決定、認證由商業機構處理、屋宇署審核文件、勞工處巡查、房署負責質素，但最後承擔後果的卻只有居民。每個部門都說「我只是其中一環」，於是風險就像一塊搖搖欲墜的石頭——人人看見、人人碰過、人人不承認，直到它壓死市民。

這正是晚期現代性的核心危機（the structural core crisis of late modernity）：制度本身成為風險製造者，而風險正正埋藏在看似專業的程序、認證與法規之後。

（二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