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幾何時,韓、日、中青年的人生軌跡幾乎一致:補習、升學、進入大公司、結婚成家。「努力」曾是東亞社會最堅固的共同信仰。然而,這種信仰在近十年間開始崩解。南韓官方早前公布,「在休息(쉬었음)」的非就業人口增至近十年最高,引起社會強烈回響。從南韓的「在休息的人」、日本的「無理しない」(沒必要勉強),到中國的「躺平」與「縮表人生」,一整個世代以不同形式回應同樣的現實:努力不再能換來體面與安全。這不只是經濟現象,更是價值體系的崩塌與生命哲學的轉向。
南韓:從「倦怠社會」到「厭戰世代」
南韓統計廳2025年資料顯示,「在休息」的非就業人口已達264.1萬人,為近十年新高,其中二十多歲族群的比例上升最顯著。這些人並非傳統意義上的失業者,而是主動暫停、拒絕競爭的群體——他們「不找工作」,因為不相信努力能帶來結果。
《Korea JoongAng Daily》分析指出,2019–2023年間「休息青年」對南韓勞動市場造成的經濟成本高達383億美元(約2981.8億港元)。但問題並非懶散,而是結構性崩壞:新工作集中於60歲以上族群,青年薪資停滯、房價高企、家庭成本失衡。這使得「勝出者才能活下去」的線性人生邏輯徹底失效。
南韓哲學家韓炳哲將此結構性疲憊稱為「倦怠社會」,青年不再是被外在權力壓迫,而是被制度植入心中的「你還不夠好」所逼迫。當績效成為道德,競爭成為義務,勞動因此轉變成一種自我懲罰。所謂「地獄朝鮮」,恰是這套邏輯的極致。在首爾立足,意味着必須承受學歷競逐、企業考核與房價壓力三重疊加的人生壓縮,所有人都被迫在同一條隧道裡高速競跑。
然而,南韓的社會保障薄弱,住房與醫療支出居高不下,使得「在休息」並非制度容許的結果,而是家庭資本支撐的例外。約五成南韓20代青年仍與父母同住,形成學界所稱的「家族化生存」結構。國家退場,家庭成為最後安全網。
因此,「退出」並非平等的選項。能休息的人多出自有資源家庭;無後盾者只能繼續拼命奔波。這種階層化的休息揭示出:回避不是浪漫的自由,而是一種被資本條件化的生存權。
日本:「無理しない」的柔性撤退
若說南韓的退出是倦怠爆裂,日本的回避則是經濟長期停滯下的溫和抽離。自泡沫破裂後邁向四十年的經濟停滯,日本相繼出現「下流社會」、「低慾望社會」等概念,人們不再追求向上,而是努力避免受傷。2024年《Psyche》雜誌深入報道日本的「隱蔽族復歸中心」,訪問那些停止工作與社交的青年。他們普遍的心聲是:「不是我不想生活,而是我不知道再投入能換到什麼。」
日本做了一件與南韓和中國相反的事——它承認了退場的正當性。2023 年起,日本政府透過《孤獨・孤立對策推進法》將「孤獨與孤立」確立為國家政策課題,內閣府設立專部門並制定重點計畫,逐步擴大心理支援與社福體系,強調「退出(或減少參與社會或經濟活動)」不僅是個人道德問題,更是結構性議題。這種取態可由心理學的「資源保存理論(Conservation of Resources, COR)」解釋:當能量被消耗至危險線,人會選擇節能,包括降低慾望、減少競逐與避免消耗。
但退場不等於虛無。日本的「溫和抽離者」多以三種方式維生:一是依附於家庭,以父母的收入與照顧作為主要生活支撐,形成研究者稱為的「親密依附型經濟」;二是轉向非正規工作或打零工,以最低強度維持生活;三是透過政府推動的地方移居計劃,在鄉村以低消費與簡樸生活重新安置自己。這些方式共同構成一種被社會容忍的「慢性退出」結構:既非對抗,也非崩潰,以柔性的方式與體制保持距離。
這種心態凝聚成一句文化格言:「無理しない」(沒必要勉強)。它既是心理防衛,也可視為一種現代東方式的「斯多葛主義」(Stoicism)——承認無力、節制慾望,並在體制縫隙中為脆弱留出生存空間。
待續
作者:求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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